乡土的人世间发生了太多变化。要把事情做得更好,就需要人拥有更广更高维度的常识。事物在发展中,永远会有新的矛盾出现,文学无法解决这些矛盾,也不必回避这些矛盾。
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沈念,用他的散文新集示范文学创作如何“为解决问题提供文学样本和文学途径”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0 引子
沈念戴一副眼镜,穿白衬衫的样子清俊,有少年气。没有特别工作安排的下午,每天他都会留一个小时去游泳。
游泳不像踢足球或者打羽毛球需要组队、约场地、带器材,所需的只是跃入水中的决心。游泳的一个钟头,人剥除一切,保持禁言,能暂时借由浮力实现自由移动,那感觉类似一场沉默的飞翔,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,是难得的冥想时光。
2022年,沈念的《大湖消息》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。因为这本围绕洞庭湖展开的散文集,我问沈念:“喜欢游泳的你,曾在洞庭湖游过泳吗?”他说从来没有。
他说,作为一个湖南岳阳人,一个在长江边和洞庭湖边长大的男孩,居然从来没有在江或湖中下过水,想来真有些不好意思。但一来是童年时父母耳提面命,再三告诫他水中有血吸虫,再来也是他性格中的谨慎,使得在某种程度上,他更愿意和最常见的事物,保持一点观察的距离。
所以他真正学会游泳,倒是他年近不惑时去北京读书时才学会的。那是2017年,沈念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。在离家一千多公里外的京城,他开始思考陪伴他整个童年的水系的力量。少年时他曾嗅着河水的味道入眠,然后曾沿着河堤走去上学、走上讲台、走上文坛,他见证河水塑造小镇的形状,如同塑造在其中生活的人们的性格,又在如今,他在大城市的规整的游泳馆里,回溯波声告诉他的一切。
真正的爱恋,总是始于第二次相见。在离开多年后重返故地,沈念“带着对洞庭湖变迁的问题和疑惑,带着对当下生态环境变化的寻思,不断重返、探访洞庭湖区、长江湿地,深入偏远的无人区,以自觉的身体意识切入洞庭湖区这一生命场域,体察湖区人民的现实生活,揭示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生命关联,从而实现对生命本体存在的深度认知”。
由此,关于河边的候鸟、麋鹿、水草、芦苇和渔民的故事,在沈念的笔下以文字的形象清晰起来。在关于《大湖消息》的研讨会上,人们说:《大湖消息》有灵动飞扬的语言,有令人沉思的人物故事,有亲自勘察社会实践,也有深刻的灵魂拷问,多种元素、多个维度地呈现了大湖变迁和生态实况,描绘的是一幅文学上的宏阔的生态实践图谱,让人看到一个“散发着水气和鱼腥味的大湖”。
这是新时代记录洞庭湖变迁的典型生态文学样本。而天下的水总归一源,不拘哪里的水,其中的情愫相通。在意念的流淌中,摆脱时空的限制,人到中年的沈念,携手少年时不敢下水的沈念,一起游到了水之深处。
1 散发水气和鱼腥味的大湖
上书房:《岳阳楼记》实在太有名了,说起岳阳,人们总先想到这座楼,想到这名篇中“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,朝晖夕阴,气象万千”的诗意。
沈念:长江流经湖南大约163公里,全部都在岳阳境内。其中长江在湖南的入口具体就在岳阳华容县——我的故乡。
我少年时的家在华容南边一个叫北景港的镇上,从家门口走到洞庭湖也就几百米。整个岳阳境内,有几百个大小湖泊、几百条大小河流流入长江和洞庭湖,水系特别发达。在我童年时代,陆路交通还没现在那么发达,水上交通还很兴盛,我记得凡是有水的地方,总停泊着各种船只,水面上总是那么热闹,许多城镇,也都是因水而兴。我记得儿时,父亲从部队回来,就抽过一种“洞庭”牌香烟。江湖相交,赋予这块土地特别的江湖文化。水塑造了水边人的性格。这是和山里人的性格有所不同的一种性格。
上书房: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种性格?
沈念:山中耕种更艰难,得物不易,山里人对有形的财产更珍惜。但江湖儿女,生活在水边,物产相对丰富,你下一网兜就是满满的鱼虾湖鲜,而且临水而居,见惯潮起潮落。有时你能在水边人家的屋子里,看到齐腰一条痕迹,那是闹水灾的时候大水漫过的证据。因此水边的人很少会花费功夫装修房屋、置办精美家具,他们更意识到财富如水的特质,他们习惯了洪水带走一切,然后从头再来的生活。他们花起钱来更洒脱,他们更讲究吃喝,总是赚了一点点钱就去用掉。你如果到我们家乡,可能一大早就看到有人在喝酒,入夜还看到大家在街头吃夜宵。
上书房:听起来很潇洒很豁达,很注重当下的生命体验。如今水中的居民可能大多离开船只进城上楼生活了,还会保留这种性格吗?
沈念:会的。湖区的人的性格中还保留着这种仗义疏财的率性,原先长期形成的价值观、生命观,也被带到了城市里。这种性格凝结成的文化,成为孕育我生命的基调,和我理解世界的经验的基础。有人说我的文字具有水一样的流动性,这是洞庭湖赋予我得天独厚的资源。
2 文学为现实世界提供样本
上书房: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会用一种不同的角度来看过去习以为常的水边生活和湖区文化?
沈念:我从师范毕业后,先是进入岳阳一所工厂的子弟学校教小学生语文,上班的地方离湖很近,那时候周末我常去水边找个荫处读书。有时候读累了,就眺望一下水的远处,有一种奇异的感觉。仿佛那一刻,我自己也像流水一样,身体或精神去到了很远的地方。后来我到当地报纸当时政记者、担任理论评论部负责人,写了许多新闻报道,对湖的感觉就不仅仅是抒情和审美的,现在回过头来看,那些年我做的所有采访,从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讲是和水有关的。我从媒体人的角度去看在洞庭湖上发生的一切,去了解一些政策的推进,去直面生活中的矛盾,会让你对表象背后的问题展开深度的思考。
比如我小时候听长辈闲聊,他们不无炫耀地感慨:“洞庭聚宝盆,十年九不空。”但反过来说,要不断从洞庭得宝,也意味着人不断向湖索取。过去我们为了提高人的生活质量,围湖造田,看上去暂时缓解了人地矛盾,增加了粮食的产量,却阻碍了航道、扰乱了水系,也增加了对水的消耗和抗洪的难度,并且不利于树立保护环境的意识。自然不断发出预警,人如何与之相处?洞庭湖的历史,就成了人与湖矛盾冲突和互相调适的缩影。
2014年我被调到湖南省作协成为一名专业作家,开始以作家的眼睛再来看湖。我有机会跟着东洞庭湖越冬水鸟调查组深入湖区,那些年正值洞庭湖湿地保护及渔业的转型时期,面对利益双方的两难,以及种种矛盾给保护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带来的困扰,给了我强烈的记录的冲动。
比如我写到一个毒鸟的人,对他,我们真的感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。他家里经济条件很不好,靠在湖的中心帮人看船为生,他日常会用毒药毒几只鸟,也不是用来卖钱,就是弄来改善一下伙食。我们跟着执法人员看到他被捉住的时候,告诉他这些被他变成“盘中餐”的动物,都是非常珍稀的一级保护动物或者二级保护动物时,他只是叹气说“难怪昨天晚上做了一个不好的梦”。这就让我们去思考,为什么湖南要开展渔民上岸工程,为什么要改变渔民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生产和生活方式。
我还写了一个红旗湖的老人,因为与一只白鹤结缘,从一个打鸟队长转变为远近闻名的护鸟人,白鹤也传奇地救了他的孙女的故事。我想,只要人停止杀戮动物,给它们自由安定的空间,它们很快会忘记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血腥经历,而与人重归和睦。
2020年下半年开始,我又数次深入洞庭湖,在渔民家中借住,在湖上坐船,在寒冬夜宿,见到了与过去认知中不一样的湖,这些年来,退田还湖、生态修复、十年禁渔、守护好一湖碧水成了湖区人的自觉与自省。今天如何讲述洞庭湖,它广袤的存在和微观的聚焦,背后是一个生态系统的样本,也是地域文化风俗变迁的显影。
在我个人生命的不同阶段,我分别作为居民、作为记者、作为作家,对水投注过不同的目光,最终,我以文学的语言来表达我对家乡的感情,来处理那片土地上人的故事。我想以洞庭湖作为一个剖面,可以看到一个国家的发展中,永远会有新的矛盾和问题在不断出现,文学无法解决这些矛盾,也不必回避这些矛盾,“但它可以为解决问题提供文学样本和文学途径”。
3 除了领受,我们别无他途
上书房:您最终呈现给读者的《大湖消息》分为上下两篇,上篇《所有水的到访》聚焦洞庭湖内生物的故事,有《大湖消息》《麋鹿先生》《故道江豚》和《黑杨在野》。下篇《唯水可以讲述》着眼于生活在洞庭湖区的人的故事,有《化作水相逢》《致江湖儿女》《水最深的地方》《湖上宽》等。书本付梓后,有没有给您文中提到的这些湖区的工作人员、环保志愿者、乡村干部和渔民他们寄书?他们反馈如何?
沈念:我特别重视他们的反馈,第一时间就把书都寄给了他们。事实上,有时我会觉得惭愧,我跟着他们在湖区调研一段时间后,回到书斋写书,也由此获得一点荣誉,但真正一直在一线工作的是他们。我的作家朋友叫我“大湖作家”,还建议我过两年写本书叫《大湖又来消息》。茅盾文学奖获得者、作家徐则臣还给我写了幅字:“大湖有我们共同的消息。”徐则臣是在运河也是江苏的湖区长大的,他有很多经历和我相似。我想用文字的力量,来持续对湖区予以关注,所以我也会鼓励更多人,包括青年写作者和我一起持续在湖区行走、调研、审思。
上书房:我看到《十月》杂志3月新刊中有您领衔的“田野志”,依旧是聚焦洞庭,这次是和四位不同领域的人从各自角度讲述“洞庭”的田野状态。
沈念:对,这次我们邀请了一位资深新闻记者徐典波,他是当地生态环境保护骨干志愿者,专长摄影和写作,曾经拍摄过洞庭湖渔民的起居生活,做过大量的图文报道。他引领我多次深入到湖的腹地,我也鼓动他好好保留那些有着历史价值的渔民老照片。2009年湖南全面启动洞庭湖区专业捕捞渔民上岸定居和解困工作后,湖上渔民陆续减少,到了2020年十年禁渔,渔民和船全部从水上消失,他是见证者、记录者也是思考者。还有一位是纪录片导演毛晨雨,他自2003年起就在湘、鄂、黔等地进行田野工作,考察和记录农村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结构暨农业社会的流变。还有一位和我认识了20多年的老朋友蒋勇,曾在洞庭湖一线和国际组织从事湿地保护工作近30年,见过洞庭的美丽和静谧,也见过大湖的喘息和挣扎。他推动实施并参与举办过洞庭湖国际观鸟节、留住江豚的微笑、麋鹿野放等一系列洞庭湖生物多样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项目。这些年他将保护的目光转向鄱阳湖、长江流域和滨海的保护,但始终没有离开湿地。忙碌的他常在不同城市之间飞来飞去,自己也变成了一只“候鸟”。还有研究中国美术史的书法家王翔,不久前他参与湖南省大美潇湘系列山水画《天下洞庭》的创作,用画笔表达对水的言说。我们从各自角度用各自最擅长的方式来关注大湖。
我自己也写了一篇《铁方佛与船》,与去年的罕见旱情有关。因为旱情,那枚巨铁裸露,成为2022年洞庭湖和城陵矶水位创百年历史低点的一个象征。水底的铁方佛出现了,而船都消失了,消失的船,应该在哪里,曾经的船所产生过的激情和梦想,它们为了生态的修复而消失。“修复”一词频繁出现在关于生态的现实语境中。日复一日,洞庭和湖区的人,都是在平常中经历着不平常,也在水波和天地之间领受命运的调遣。
上书房:您用了“领受”这个词,很有意思。就像你在其中一篇《人间客》里写的那样,人只是自然的“过客”,大自然不会对人更好,但也不会对人更坏,当人将自己理解为一只白鹤,一条鲫鱼,或者是一种濒临灭亡的鸟类时,他也许就理解了生存的秘密:除了领受,我们别无他途。
如何理解这里所说的“领受”?
沈念:领受不是被动地等待命运,对于那种超越个体生命之上、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,洞庭湖本身和江湖儿女教会我,人们对超越自身的力量和变化,不仅是默认,也进行着积极的改变与实践。
之前在接受访谈的时候,我说要“建立新乡土意识”,要作家不困囿于过去的经验,重新认识广阔无边的新现实,重新积累对历史、生命与情感的认知,重新认识乡土大地上人、乡村结构、人与自然天地的关系所发生的新变化,“以一种平等、虔诚的情感姿态,塑造有精神底色、现实逻辑的新人物形象,既赓续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,又融入现代性的观念”。
4 “飞行能力差的乌鸦会思考”
上书房:这里想到您之前创作的扶贫系列中短篇小说集《灯火夜驰》和描写扶贫乡村干部的短篇小说《金钉子》,都在关注转型期新农村、新乡土中的新人。笔触围绕近年精准扶贫下的基层矛盾,镇村干部、驻村扶贫队长与群众之间的关系,讲述扶贫领域中的一些具体问题,包括安全饮水、健康医疗、教育生态、易地搬迁、危房改造等事件。
沈念:这几年,我在湘南、湘西的山区走访。有时一些乡镇干部陪我走村串户时,会和我分享他们日常工作的喜乐难愁,会讲述他们的繁忙和不易,还会吐露一些小说家也想不到的奇闻趣谈。我去走访的时候,总是随身带着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的《乡土中国》和《小镇喧嚣》两本书。我自己看,也会推荐给乡镇干部看。两本书中第一部名声在外,后者是一部博士论文,聚焦乡镇运作机制,用讲故事的方式,呈现的是某乡镇基层组织和农民的工作与生活实态,是一段理解性叙事,并非已经消逝的事件与过程的原版回放。我的本意不是要他们看中国故事,他们本身就是中国故事的创造者。
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,山乡巨变,乡土的人世间发生了太多变化。要把事情做得更好,这就需要人拥有更广更高维度的常识。乡土大地枝繁叶茂,也叶落归根,“现代”和“现代性”屡被提及,但最根本最关键的一点,就是人内化于心、外化于行的思想的现代性如何落实,其过程就是建立常识的起点。乡土中国已然呈现出与过往有大不同的图景及多种可能性远景,写作者的新乡土意识应该是从常识的构建切入的。
这是我对“领受”的一种理解,也是我对当下我们这代人身上承担的使命的一种理解。
有时候,我像《基度山伯爵》中的爱德蒙·邓蒂斯,将自己囚禁于孤岛上的伊夫城堡。我们无从俯瞰城堡的全貌,在巨大的岩石筑起的城堡里,在万象森罗的壁垒中,甚至我们不知自己走的路在众多的道路上是不是有出口。也许永远找不到出口,谁知道呢?不过,我前几天路过一块广告牌,看到一句文案:“老得慢的女人不吃甜食,飞行能力差的乌鸦会思考。”很有意思吧。我把这句话记在手机里了。
我个性比较谨慎、不太急躁,某种程度上,也是一只飞得很慢的乌鸦,但我会持续思考,不仅对洞庭湖,也对所有来自大地的经历和经验进行持续的思考。对一个写作者而言,这些东西永远都不会过时,永远都是最新鲜的供给。
《大湖消息》
沈念 著
北岳文艺出版社
栏目主编:顾学文
文字编辑:顾学文
本文作者:沈轶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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